10 月24日下午,beat365“英美文學經典的人文理解”系列講座第十三講通過線上會議順利舉辦。本次講座以“解讀《尤利西斯》的三條線索”為主題,由南京大學全球人文研究院戴從容教授進行演講,由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愛爾蘭研究中心主任陳麗教授主持,并由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劉燕教授與談。本次講座長達兩小時,共有二百餘人參與,氣氛活躍、讨論熱烈。

《尤利西斯》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代表作。這部著作在18章的篇幅中,通過對1904年6月16日短短一天的描寫,展現了都柏林城紛繁嘈雜的都市景象,也對幾位主人公的内心進行了細緻入微的刻畫。戴教授先簡要回顧了作品的主要情節,并指出《尤利西斯》除了斯蒂芬·德迪勒斯、奧波德·布盧姆及摩莉外,還存在第四位主人公,即都柏林城。在演講中,戴教授通過斯蒂芬、布盧姆與都柏林這三條線索,探秘《尤利西斯》表面的拉拉雜雜下的深意。

進入第一條線索——斯蒂芬,戴教授認為,小說開篇的早餐場景代表着斯蒂芬與其舍友穆裡根人生價值取向上的分歧,并進一步指出,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後,斯蒂芬的形象無法輕易告别俗世,振翅高飛,而需要先行走在規訓之間。聯系《神曲》中的但丁和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一角,我們會發現,在《尤利西斯》的三位主人公間,隻有斯蒂芬進行的是縱向而非橫向的價值判斷,從而更具有知識分子的自省與思辨。這份思辨在小說中體現為對陌生人的刻薄,但其表象下卻是警醒銳利的頭腦面對世界的敵意時的正常反應。作為思想者形象出現的斯蒂芬與其舍友,富于撒旦性的穆裡根形成了鮮明對比。穆裡根的撒旦性體現于對生活的玩世不恭的态度,對終極價值的徹底否定。與之相比,斯蒂芬的思想核心是“要麼全要,要麼全部放棄”,這類似于俄國虛無主義者的完美主義。在這個人物上,讀者會發現喬伊斯着重表達的主題——精神癱瘓——這種現象正源自獨立思想的缺失。

戴從容教授演講
回到穆裡根,戴教授認為,這一角色身上體現的gay(快樂)屬性表現在他的insensitive上,對他人欠考慮,這再次與斯蒂芬觸及他人情感的思維形成了對照。然而,穆裡根的不顧他人本質上源自對他人強弱的判斷,是一種勢利的體現,在見識到斯蒂芬思想力量的強大後,穆裡根便改變了先前的輕視态度。這樣看來,穆裡根表面無傷大雅的虛無主義,實際上卻揭示了他牆頭草般的怯懦。
與穆裡根相反,斯蒂芬始終堅持着自己對現實的不滿。聯系喬伊斯的生平,書中斯蒂芬面對臨終的母親下跪祈禱這一情節,其實是将臨終的母親與腐朽的都柏林進行的一次并置,母親并非斯蒂芬的精神家園,而正是斯蒂芬極力擺脫的愛爾蘭社會。然而,斯蒂芬的母親依然有辛酸的愛的一面,即便有溫柔的側面,斯蒂芬卻依然要擺脫以愛的名義構築的阻礙。這樣看來,當代的兒子不僅要擺脫以穆裡根為代表的與境外勢力的勾結,還要擺脫家庭、宗教與道德标準的束縛。福柯認為,現代社會對人的規訓愈發精細、愈加依賴話語,喬伊斯之所以如此處理母親的形象,也是認識到現代社會對人的束縛起源自“各種聲音”。在現代社會強大的規訓力量面前,斯蒂芬沒有大聲疾呼,而選擇用“沉默、逃避和狡黠”與之抗衡。但是,喬伊斯的沉默并不是逆來順受,而是用沉默與壓迫力量保持距離,書中斯蒂芬面對穆裡根的讨好與拉攏時的腦中思緒,便是這種反抗的一個例子。
然而,規訓力量的步步緊逼不是保持沉默所能完全化解的。當穆裡根強迫斯蒂芬向海恩斯要錢時,斯蒂芬訴諸他的第二件武器,狡黠。狡黠原為奧德修斯所用,不帶有道德評判的色彩,是夾縫求生的市民智慧。在小說中,喬伊斯使用“反諷”作為狡黠的手段。例如,在向海恩斯要錢時,斯蒂芬的肢體語言完全站在了他言語的對立面,用反諷消解了自己不願的企圖。在卡夫卡或約瑟夫·海勒的筆下,沉默或疾呼并不能逃避規訓力量的壓迫;而對喬伊斯而言,逃避也同樣是擺脫規訓的最終歸宿。
借助同一片烏雲,喬伊斯将描寫的對象轉移到布盧姆身上,這是戴老師理解小說的第二條線索。布盧姆代表喬伊斯對人類的包容和理解,他身上既有基督性的寬容,又有令讀者感到不安的肉欲。在其創作曆程中,喬伊斯的精神榜樣轉向奧德修斯,将他視為一位豐富完整的人,而這種轉變與其妻子諾拉有關。諾拉出身底層,缺乏文學修養,但卻有種大地的淳樸厚重。當喬伊斯沉浸于寫作,對個人責任不管不顧時,諾拉能夠包容喬伊斯,而這種婚姻關系也成了喬伊斯成熟的關鍵。
類似的婚姻關系同樣出現在布盧姆與摩莉的初登場中,并體現了布盧姆對女性的尊重與體貼。對布盧姆來說,與摩莉的感情不僅是經濟上的相互依存,更是他保持與生命相聯系的手段。“帶着克制的愛慕和仰慕”,這是布盧姆對妻子感情的描述。雖然并非女性主義者,布盧姆卻從未歧視女性,他理解、同情并接納女性,甚至是出軌的妻子。
然而,布盧姆對女性不僅有尊重,還有欲望。這份欲望不是社會層面的優雅,而是動物性的肉感。為了滿足自己的動物欲望,布盧姆采取了偷窺等手段,不論其相貌而平等視之欲之,這體現了布盧姆令人動容的一視同仁。
布盧姆是一位自卑的角色,他為兒子的死而深深自責。無論對女兒可能的失身還是對妻子的偷情,他都感到不安卻又無可奈何。布盧姆對妻子不忠雖然十分在意,卻選擇隐忍克制。包容、希望而站在大地上的布盧姆,構成了接納人性的崇高内核。将斯蒂芬與布盧姆進行對比,後者的判斷總是基于事實而不加褒貶色彩,這種區别也體現了哈姆雷特式批判社會的斯蒂芬與包容社會、施以援手的布盧姆間的區别。布盧姆有知識也有追求,這使他成為了斯蒂芬的精神父親。他的包容并非源自怯懦、無知或無能,而源自其基督般的愛——這種愛是以世俗甚至粗俗的方式表現出來,既崇高又低俗,這也讓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不禁感慨:“很難找出一幅比喬伊斯塑造的波爾迪更豐滿的自然人物的畫像。”
戴教授緊接着指出,喬伊斯筆下的文學空間構成了具備生命的都柏林城,這可以作為理解小說的第三條線索。此外,城市中的人物一再交叉穿過他人的足迹,納博科夫稱其為“福樓拜的極端發展”。戴教授以小說中的神父為例,說明喬伊斯的筆法與監控中心的顯示屏,這是領先于時代的。如果考慮到小說中的十九個情景的時間維度,便會發現喬伊斯構建了一座五維的都柏林城。既有整體,也有局部;既有外表,也有内心——正印證了喬伊斯自己的說法,“如果都柏林城被摧毀,人們完全可以憑借他的小說重建一座都柏林。”
演講的最後,戴教授為了幫助同學們的拓展閱讀,推薦了《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喬伊斯傳》(理查德·艾爾曼著)三本讀物。演講結束後,劉燕教授進行與談。劉教授指出,戴教授所談雖然是《尤利西斯》,但使用的方法卻是閱讀名著的普遍路徑。如何閱讀經典?劉教授認為,首先要多讀文本,抓住文本本身,尋找其中的互文性。其次,要通過縱向(時間)和橫向(空間)的方式進行閱讀,融入當代讀者的視角,積極與文本對話。再者,所謂“所有的文學都是作家的傳記”,讀者在理解名著不僅僅局限于原文,還要閱讀作家相關的傳記或研究文獻。最後,叙述中的時空形式成為闡釋喬伊斯筆下主人公的切入方式。作為當代的讀者和寫作者,我們可以向喬伊斯學習多種具有創造性的寫作技巧,記錄或塑造自己所寄居的城市現代風貌。

劉燕教授與談
點評之後, 劉教授向戴教授詢問如何以女性主義的角度理解《尤利西斯》。戴老師回複,《尤利西斯》的第18章的确因不加标點的形式和露骨的内容廣受關注,但其豐富性不如喬伊斯對一座現代城市的呈現。喬伊斯對女性的塑造帶着一廂情願的色彩,這也是他的局限性之一。戴老師回答過後,陳麗教授進行了簡要的補充。她指出,關于喬伊斯的性别維度的批評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方向,布魯姆的男性氣質的變化,他的反英雄形象對古典文學中的男性英雄以及愛爾蘭革命民族主義推崇的男性英雄形象都形成對話和潛在颠覆;這位愛爾蘭作家對goddess of sovereignty(主權女神)的關注,體現喬伊斯對“紅顔禍水”的感性認識。

陳麗教授主持
最後,講座進入觀衆互動環節。三位教授就觀衆所提的有關喬伊斯對愛爾蘭社會的态度、喬伊斯對《哈姆雷特》的戲仿、《哥林多前書》對愛的理解、《尤利西斯》的時空理解進行了讨論。在一番豐富、精彩的論辯後,本次演講迎來了尾聲,與會者紛紛表示收益頗豐。
文|方仁和
圖 | 張曉婵
編輯|沙克爾江
審核|高陽